乱梦如阵

　　这三五夜里做了许多梦，真正是乱梦如阵，自困阵中，团团转，转醒的时候头痛欲裂，全身冒汗。白天我无论装得多么安静平和，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梦去。我的梦都很原始、低级、暴戾、灰暗。所涵盖的关键词是：死亡、生与死一线、嫉妒、骂、暴力、至亲、儿童、农村和童年。——所以我一直有点相信佛洛依德的。

　　在这里只说一个梦。

　　一天夜里，梦见我童年的小女友也来上海工作，和我共处一室时，她背对着我坐着，突然说了一句上海话，我问：你怎么才来几天就会说上海话了？这时，只见她猛地回过头来，双目冒火地盯着我，只逼到我的脸上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是的，我会说了，因为我聪明！我一直都比你聪明，比你优秀，比你漂亮，什么都比你好！”。。。。。。于是我们闹掰了。其中细节，不一一赘述。

　　之后我一想起这梦，就羞愧得要把头垂到脚面上去。这个小伙伴长得白净漂亮，一脸聪明，她爸爸总给她买最新式的脚踏车和最时髦的手表，她任性而淡定，如同一位公主。我从小就比较虚弱无聊，上学放假都喜欢粘着她，显现出典型的丫鬟病症候。但我内心天人交战，总是暗中较着劲，我爸爸夸她漂亮聪明时，我总忍着一泡眼泪，偷偷转身抹去。十几岁时，我进了较好的高中，而她没有。我以为自己早已走出她的阴影，但这梦无情地揭示：我的人生智慧还停留在童年！我的志气也就是那么点儿！——这当中的十几二十年我真是白过了呀。

　　再说，平时我也并不羡慕上海话，在我崇洋媚外的耳朵里，只有英语法语之流才动听、高级，怎么在梦里倒认为会说上海话成了一项了不起的能力？难道在我的本我里，上海是那么优越的么？我又为自己感到很汗！

　　在梦里，这个小伙伴失态宣战，那不像她所为，倒像幼稚的我做的事情。只有我才会相信语言的力量，认为在适当的时机，在积蓄许久的情绪的喷发中，高声地、富有感情色彩地说出一些话，会对形势起到作用，会震惊或羞辱到听者。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我，才会为别人的只言片语所折辱。（如果世界只有这么简单，多好。可惜实际上，最厉害最深层的羞辱都是润物细无声的。什么都不需要说，羞辱却像绣花针极细极准地没入你的穴道，连外伤都寻不着，却深入骨髓地痛苦。）事实上我这个小伙伴并不是我这样的人。虽然多年未见，但三岁定八十，她从小就沉着冷静，自信倨傲，和我根本不同。我俩后来分手也不是这么戏剧化。我们只是不在一处上学了，慢慢长大而志趣不投，于是渐渐生疏，是无疾而终的一段友谊，并未有任何交恶，倘若今天在路上偶遇，我们仍然可以表现出是最热情的一对朋友。可梦里那生动的场景多么具有琼瑶色彩啊，没想到我的品位和我奶奶（喜欢看还珠格格）竟没有什么分别。

　　总而言之，这个梦揭示了我无比阴暗龌龊无聊小器的内心。写在此处，以警自我，鞭策我的志气早早脱离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