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迷们喊她喊得又嗲又文雅——天文小姐,天文小姐。年纪不小了,还被称为小姐,显得有来历有身份,陡然间就端庄了,闺秀了。现在大陆人一与台湾知识分子相对,总要黯然失色,即使对方没觉得你失色,你自己也从心底里黯然起来。可对方也不见得一定就比你贵族,比你国际化,甚至在fashion的上海人眼里整个台湾其实是个大农村,旅游的山区,水果的产地。那么还黯然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觉得人家更像中国人,更具民族风。他们的言辞令你怀古,他们的姿势使你羡慕。所以喜欢读书的大陆人面对着台湾女作家,一定要紧随她的气韵腔调来,谁都觉得天文小姐天文小姐这么叫起来最合她那味道了。
上次朱天心来,朋友告诉我,我没去。这次朱天文来,那位朋友又告诉我,我就去了。其实她俩的文章我都没看过,买是早就买了的。对朱天文更感兴趣,当然是因为侯孝贤电影的关系,当然还很猥琐八卦地想着: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天文小姐真有小姐样。说话必定要站起来,双手扶着话筒,手肘紧贴身体。下坐时又是斜签着,注意着裙子,危坐下去的,那危坐对她来说不知道多自然,似乎是说:女性仪态方面的本分是这样的。相形之下,嘉宾孙甘露讲话时,腆着个大脸,挺着个大肚,大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的官老爷样,让人觉得他分明是来错了地方。孙老爷您走错门儿了,衙门不在此处,让轿夫抬着去吧,不过衙门是8号发工资,您那天着小厮去取就得了,您老就在家烟榻上歇着吧您的。
天文小姐穿黑白色的连衣裙,黑白条纹的圆头鞋,头发不知是天然卷还是烫卷的,毛毛的稚气,编成麻花垂在左肩。她不时总扶一扶发辫,要确认还在那个位置,很明显她很在意,那是她的造型。这一点造作倒很明显是她仍然保持年轻女性心态的特征,她不失小姐之身份。开场后,她讲话开始。但该晚主题不明。她从老家开始讲,祖籍山东,父亲出生在江苏宿迁,六姑在南京,她去南京探亲……我们正以为是背景悠远的一次演讲,她却结巴住,尴尬地笑道:我也不知道要讲什么。
明显她不是那类talk show的人才。那种人才漫无目的也能口吐舍利,用文坛秘史,圈内八卦,热门话题,市井笑话串联起来,直讲几个钟头不打停顿的,听众直听得笑声浪浪起伏不定。下次到另一处,冷饭再炒,一样也是喷香的,过几月半载,把热门话题update一下就可以了。以天文小姐的身份,牵牵绊绊地提几句家学渊源,抖一抖胡兰成张爱玲,揭一揭侯孝贤电影圈,余生可以全职走穴演讲了,怎么会无话可说,以至冷场?所以很显然,朱天文不是那样的人才。她实在冷在那里了,只能继续尴尬地说:作家要说的都在作品里……艰难地解释自己不善言辞的原因。
我很庆幸她不是好的演说家。我不喜欢老练精干能言会道的作家。我心里好的作家就是带着天真气质,内向的孩子一样无助的人。人看他(她)是手忙脚乱、词不达意的傻气怯涩,他(她)心里是一阵抱歉一阵自惭的谦卑,然而当下各人神情的素描图以及神情背后的意味深长来龙去脉,他(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都拷贝了下来,带回去可以细细咂摸品味。
她后来还是讲了不少,是因为后来改为问答形式了。读者问问题,她就像做命题作文。可惜好的问题不多,脑残的问题不少。最好的问题是最形而下的,一个直爽的姑娘说:“我没读过您的书,我就是看侯孝贤的电影,我想问您,当时您和侯导演是怎么合作起来的呢?是您去找的他,还是他来找的您?”底下都偷笑了。最脑残的问题是一个装13的姑娘问的:“……您对死亡的态度是怎样的呢?我心里有个答案,想找您来印证一下这个答案。”朱天文告诉她:“……我对待死亡的态度就是在活着的时候结结实实地真实地活着吧。”好问题虽然少,但她回答得都蛮好的,尤其是回答作家身份和作品本身的问题时。但因为不是太自信的演说家,所以还是有点怕回答得不到位,不合问者的心意,怕没讲清楚,于是不免絮絮叨叨的,难以做到一锤定音掷地有声的样子。在此再做两岸作家之对比。背靠Party这座大山,靠中国人民而不是读者养着的孙老爷,对读者的问题的回答显得那么高妙而低劣。高妙在哪里呢?高妙在他言之凿凿,牛X而淡定,全无天文小姐面对读者的惊动不安之气质,但其实质是对问题全部听而不闻。低劣在哪里呢?低劣在高妙的同样的地方,连所谓的打太极的外交辞令他也懒得用,太极太迂回,他很爽快,只一招剑(贱)法直捣过来,瞎说一气就行了。孙老爷曾经也是才子,一直又在上海文坛混着,台下小年轻那样清浅的问题以他的心智他不可能没听懂,但他根本不理会,顾左右而言他,真诚是无从谈起的,那通身的气派分明在说:一群大胆的P民,尔等有什么资格问Party运动造成的文化断层问题,妨碍本老爷清净,滚犊子吧小P民!
那晚同乐坊的人很多,我站在远处,垫起脚尖见识了闺秀之风,在大陆这样的中国才女范儿是不大可能见到的。为了近看本尊一眼,买了本《世纪末的华丽》排队等签名。轮到我的时候,我盯了她一眼,在那么近的距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那美丽的下巴,动人心魄的线条。佳人老了,佳人的下巴没有老。
只要那个线条秀丽、态度别致的下巴仍然还在,所有的才情、骄傲就都还在,她就还是——天文小姐。
那晚她给我感觉不错,但我本来不打算记下来,因为没读过她的书。作家的姿态再好,也不是一个作家成为好作家的理由。评价作家的标准只有作品本身。但是当我站在地铁上把她一本中短篇小说集读完时,我就想把那晚对这位作家的感觉写出来,以作留念。
是挺欢乐的,那么多脑残问题~~~
我感觉朱天文是个心里面很敞亮的人,因为她对文学和写作的态度,真的是很纯粹很认真的。
是啊,听她讲“收尸人”“巫”之类的,就知道她整个儿浸在她的文学世界里。也就是我们这种神经病去听听,让讲究实际一点的人去听,只怕人家觉得是疯子在说话。
奥特了。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