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之父

　　呵，不要误会了，下面的字不是用来描写最早发明琉璃瓦的那位能人。此琉璃瓦，非彼琉璃瓦也。

　　在《琉璃瓦》里，张爱玲写道：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只因七位姚小姐生得实在美丽，古典美的古典美，摩登美的摩登美。

　　这么说来，姚先生自然是琉璃瓦之父啦。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且不说那些怀着功利心的父亲，但说纯粹是从为女儿着想的角度，女儿的父亲大约都希望自己是琉璃瓦之父。张入云的诗里写：
　　“她最好笨一点，
　　并且美丽”
　　这是做父亲的愿望
　　“总有人来为她歌唱”

　　父亲希望女儿笨一点，并且美丽，可见了一位父亲温柔的爱女之心，也可见他对人世的幸福怀有沧桑之感。他知道，在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上，美丽但笨的＞既聪明又美丽的＞既不美丽又笨的＞不美丽却聪明的。

　　聪明还是笨，见仁见智，不好衡量，IQ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女人的IQ。但美丽较显而易见，虽然有人喜欢丰腴的，有人喜欢骨感的，有人喜欢双眼皮，有人喜欢单眼皮……但那都是针对非美女领域的口味。美女是客观存在，而非主观感觉。美女就是美女，不容你考量。如果你想着要去发掘一个人的美丽之处的话，说实话，她美的程度实在有限了。

　　姚家女儿即是不需考量的琉璃瓦。另有一个“琉璃之家”的琉璃瓦们更是绝色，那就是《花凋》里的郑家女儿。虽然张爱写东西一向没有温和之心，这两篇故事自然也满含反讽和刻薄，用文学批评家的话说，那就是体现了人生的荒谬和虚妄。但我个人认为《琉璃瓦》不失温情和温暖，姚先生实在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

　　虽然有攀龙附凤之嫌，“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大女儿静静是进过大学的，后来在他极力撮合下，终于嫁入富贵之家。二女儿曲曲桀骜不驯，搞自由恋爱，嫁给个没家底的小子，他只得拿钱出来贴补，房租、家具和生活费都出了。

　　而在三女儿心心的事上，我才真的发现一个不乏市井、颇懂社交的男人的浓浓爱女之心。到相亲那天，“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一般要自恋一点的人才会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比如左边比右边好看，那照相时要站在镜头偏右方向，好让镜头对着自己的左脸，又如笑到稍稍露齿时最为优雅，等等。但大约很少有父亲注意到女儿的面相在哪个角度更美吧。这种对细节的周全，实在可作为一位模范父亲的感人事例。

　　与姚先生相比，另一位琉璃瓦之父郑先生则非常糟糕。他是从不为女儿打算的。小女儿川嫦想读大学，是不可能的。他在未来女婿面前丑态毕露，令女儿尴尬，拖女儿后腿。即使是川嫦这样有点脾气的女儿，也是很快爱上了第一个相亲的对象，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娘家难熬。在那样不登样的家庭里，女儿是期待早点脱离出去的，开始新的洁净的生活，但是他总不能遂了她的愿，千方百计地在未来女婿心里流下点污渍，留下话柄，留下夫家蔑视她的可能性——竟有这样的父亲，可怕的是，他并不自知。我也发现了，能干、负责的琉璃瓦之父，往往造成琉璃瓦们的单纯、骄傲，大女儿静静要面子，不肯拉娘家一把，二女儿曲曲信奉爱情，不计物质，三女儿心心又是重相貌不重富贵，舍了有钱人；而不负责任的琉璃瓦之父，逼迫着琉璃瓦们懂事、实际，尤其是川嫦的姐姐们，会敷衍，会争斗，十分泼辣有为。

　　介于姚先生和郑先生之间的，是一位信奉“无为而治”的琉璃瓦之父——《傲慢与偏见》里的父亲班纳特。琉璃瓦之母班纳特太太是绞尽脑汁要把女儿嫁人豪门的，而班纳特有点名士派，抱着“无为而治”的态度，不肯纡尊降贵去周旋。他的理解是，女儿要嫁给与她相爱的人才行，虽然这种态度过于文艺了，不过他仍不失为一位好父亲。

　　班纳特最喜爱的莫过于二女儿伊丽莎白，她比起姐姐简，是更有个性的。这两个女儿已成了问题待嫁女了——伊丽莎白已经不方便谈她的年龄，简当然更不方便。简最后嫁得好，得益于她的美丽和温柔。而“傲慢与偏见”讲的是伊丽莎白的故事。她嫁得更好，则是因为她的“傲慢”。哈，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她的“傲慢”正是来自那位热爱阅读、不俗气的父亲的基因，而正是因为这份相同的基因，琉璃瓦之父尤其偏爱这片琉璃瓦。

　　有一天，这片被偏爱的琉璃瓦接到一个令人发吐的男人的求婚，这种恶心如同林黛玉遭遇了比薛蟠更下流比焦大更粗鲁的男人，琉璃瓦之母逼迫她接受，而她拒绝了，拒绝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在拒绝前毫不纠结——她大龄，清贫，只有一肚子的骄傲；他即将继承遗产，他是牧师，他能提供一份安稳小康的生活。即使是爱她和同情她的人，也会认为她不理性，不实际吧？令人鼻头发酸的是，琉璃瓦之父站在妻子的对立面，他对琉璃瓦说：“如果你不嫁给他，你母亲不会再见你；如果你嫁给他，我不会再见你。”

　　琉璃瓦终于与如意郎君达成一致意见后，来到琉璃瓦之父面前征求他的同意时，琉璃瓦之父这样说：“我不敢相信还有人能配得上你……”一颗琉璃瓦之父的骄傲但酸楚的心啊！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担心。问题就在于：她确能担得起“琉璃瓦”一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