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寂寞又美好

  (这是我唯一一篇我真心写的书评。)

  朋友向我推荐它,说:“深入浅出。当然不乏浅入浅出之处,但亦是它的可怜可爱之处。”可是初拿它到手,我并不喜欢。它的封面是失重的大片的空白和边角隐隐的墨绿。浅而不知所云。我的平俗的品位让我偏好厚重和拥挤,喜爱鲜艳和对照——可能认为惟有如此,才见丰富和繁华吧。但是朋友是我佩服和信任的朋友,所以我还是翻开了这本奚密的专栏文集《诗生活》,读了下去。

  我才知道,也许浅不是浅,而是清浅;不知所云亦非不知所云,而是欲说还休,意犹未尽。奚密说:“我个人读诗的心得是,越丰富的文本往往越是好诗。……一首好诗给人的阅读经验应是立体的、多向度的,它和主题的轻重无关,而是取决于表现。”《诗生活》的封面便是这样一种丰富。大片的留白里是暗涌的繁华。那朵水渍渗开般的墨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潮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傍晚的柳,是余光中包过月光夹在唐诗里的荷叶吧。

  这首先是一本女人的书,由女人写就,女人读来特别能知道它的好处——当然,男读者的见解也许别有洞天,也未可知——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女子对文字的“细心”,对生活的“有心”,对诗的“芳心”可掬,是智慧的“无心”留痕(参见《诗生活》之《“碧海青天夜夜心”:中文里的“心”》)。它是我大学校园里的一位女朋友,聪慧灵透的读书女,神情散漫,有林下之风,时时有讥诮的见解说给我听。切入点一律小巧(男人此时会说“小巧而已”吧——我猜),所谓小巧玲珑,惟其小巧,方见玲珑。《诗生活》的千字文篇篇都像我和她的喃喃私语,都像我们在课堂上传递的字条,——然而又不止于“像”,因为都是真的,因为《诗生活》说的是你那些想早已想到、说还未说出的——精致的淘气。

  奚密说:“嗅觉是一种最‘原始’的感官,也被称为最神秘的感官。”她引用雪莱的诗句:“香气,当紫罗兰萎靡/活在唤醒的感觉里。”这样的话,是你的、我的自己的话,经由她的笔,说了出来。既然宝玉读了黛玉的诗会拍案叫绝,那么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自然就会会心一笑。你是否有一个玫瑰花香的初恋,我不确定。我却真的有一个花露水香、栀子花香和烧秸秆香的童年。曾经没有人相信我的童年有气味,现在奚密相信。

  《诗生活》教我读现代诗。读《诗生活》,不懂诗的我并没有感到尴尬,奚密的文字清新可读,她的审美品位也足以救赎“无知”的读者。她选的诗语言简洁,意味长远。诗里有音乐和图案。唐诗的李商隐,宋词的吴文英。即使你不全懂,你也会喜欢,也会晓得它的美。“我们靠近一首诗的意义,虽然未必能完满地掌握它,因为愈是好诗,它的意义层面愈复杂、丰富,历久而弥新。”

  这是一份“轻松阅读”。新近流行的“轻松阅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水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声;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样的洒脱并不是我能够学会享受的。而《诗生活》的“轻松” 是宾至如归的轻松,是疱丁解牛,游刃有余的轻松。如此“轻松”,明明讲究的是进出自如,全身而退,偏偏又咀嚼不尽,余香满口,这便是《诗生活》之“轻松”的深沉之处。

  《诗生活》又给你一个读诗的理由。奚密有一句别致的话,这样说:“诗是肯定并维护那小写的‘我’的少数方式之一。”诗是私己的和个人本质的。“当科技和媒体使人的思想感情趋向样板化、非个人化时,诗的价值更值得我们去重新思考和肯定。”你看到了吗,现今的天空上写得满满的是大写的“我”,是事业、名利、婚姻和成功,但是小写的“我”才是我们幸福和满足的疆土,是爱情,是理想。我们写诗和读诗,是为了力挽那块小写的“我”的一寸寸的流失。

  诗不只属于诗人一个人,诗属于你、我、他、她,每一个人。每一首诗里都有你的、我的、他的、她的,每一个人的自己的典故。一个人的典故。一个人的诗生活。又寂寞又美好。

  (《诗生活》,奚密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

4条评论

  1. dailynini

    能触发如此写意文字的一定是本好书。我是在搜索这本书的信息是闯入的,现在就去下单。
    谢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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