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后不久,我就来到了李家庄大路口村的李家。李家人丁兴旺,人多,口就多,口多,田就多,田多,我的活儿就少不了。是的,我是一头牛,母的。
小主人长大了,他开始上学堂的那一天,他爷爷把我的缰绳交到了他手里,说:“放学前把她放到山上去,下学后把她领回来。”从此,我开始和他朝夕相伴。那一年,他6岁,我也6岁。他的名字叫红苗。
安徽怀宁县山高,高山高处种着茶树,那里出的茶与日月相亲,与俗世远离,所以特别香、正、淳、清。早晨,山上的雾未散时,红苗就背着书包来牛屋里牵我了,边走还边揉着眼睛呢,小学童也真苦,永远都睡不够。红苗把我放到山坡里,拍拍我,就向学堂去了,小书包拍打着他的小屁股,渐渐地越走越远。
没有活儿的闲淡季节,我就在这绿油油的山坡上消磨我的时光,先敞开肚皮海吃一顿,饱了便眠下来。四处是青草的香味,山里的怪鸟时不时地尖叫。山坳里、山脚下的田里稀稀朗朗的是干农活儿的农人。
晚上,红苗和村里的小子们嬉过一回,日头快下到山那头去时,他才蹦蹦跳跳地来寻我。村里的炊烟已经升起,米饭香揉进了风里,红苗肚里也饿了,牵着我冲下坡去。半路上我见到绿油油的禾苗,就馋得厉害,想低下头来吃一口,红苗不让,我不依,他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拖我,可他人小力弱,我倔倔头,就成功地吃到一口禾苗了,那味儿,鲜美啊。红苗见我三番五次这样,便向大人告了状:“她死倔,定要吃一口才行。”我的小主人,多年以后,在他去了远方的大城市之后,对人谈起我时,还是不忘这回事。
农忙时节,我和主人家一样是闲不下来的。早饭过后,红苗的爷爷或爸爸便把我从山坡上牵到田里,套上犁耙,闷着头往前走,一趟趟地,直到把整块地都翻过。干完了自家的活儿,红苗的爷爷就把我租给村里没牛的人家。这时候,红苗定不依,撅着嘴巴,可爷爷不管他。我知道,红苗是心疼我。其实那时我当壮年,力气好着咧。
红苗读二年级的一天,他正依傍在我头边玩耍,不知怎么地,我的角套进他的小褂子里去,直直把他给顶到角上了。这时候,我若是随便一用力,他的肚皮可能就被我的角给戳出一个洞来;我要转个头,他就被甩下去,那力道也不是他7岁的小身板能承受的。一时间我给急坏了,我尽量把身子贴着地,以便他能够着地,但是他个儿太小了,双脚离地,悬在半空,吓坏了,只是“哇哇”乱哭。远处,红苗他爷爷在惊恐地大叫,并向这里飞奔过来。呵,与我同龄的小主人是李家的长子长孙,身上寄托着这个家族的希望,是的,我不能让他遇到不测——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啊。我屏住气息,尽量减少他的危险,在他爷爷赶到的八九分钟内,他的安全是我的责任。
当然,红苗最终安全地从我的角上下来了。不然,多年后,他不会去到远方的大城市,认识各路人,见识百样事。在他向他的朋友说起我的时候,这桩险事也是作为我通人性、聪明的一个有力证据。
红苗还说:“她呀,争强好胜。”是的,连续六七年的时光里,我是村里三十几头牛里的霸主。霸主地位是斗角斗出来的。我身体匀称,牛角对称得很,红苗直赞我漂亮,他不知道,身体匀称的动物还有健康、有力、运动细胞强的特点。我的势力范围不仅限于本村,在与邻村的牛打群架时,我总是带头的那一头。我从来不服输,我也从来不会输,直到我步入老年。
在我十几岁时,村里来了一头新牛。他年轻俊俏,血气方刚,力大无穷,在与他的前几次战争中,我竭尽全力,才能与他打成平手。每次在村里遇到他,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脏收缩,肌肉紧绷,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他如临大敌的紧张感。我装成不怕他的样子,尽量做出轻松的姿态,我发现他也在假装轻松。远远地,我和他之间就有一股紧绷的气氛,充满火药味道。渐行渐近,当我们终于面对面,角对角,眼对眼时,我们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且一发不可收拾,不到筋疲力尽、两败俱伤,我们是不会停止战斗的。
终于有一天,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面对他——我最强大的敌人时,我的腿开始发颤,我力不从心了。我再也不能与他打成平手,我的辉煌岁月一泻千里。我老了。
我老了,红苗长大了,他去读中学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我也不再是他的任务。他在城里读圣贤书,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耀。
后来,在一个冬天,我衰老孱弱的身体开始抵不住那么低的温度了。我生病了,红苗的爷爷请来了医生,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中药。红苗妈妈把中药煎了,盛在面盆里,端来给我。药很苦,但是我喝了。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死时16岁。16岁的红苗在城里读重点高中。他回家后听说我没了,没有说什么。然而我知道,在没有人的地方,他流了眼泪。
心理测验里头,牛代表情人。
楼上也是一头牛,蒙的… [music]
[shame] 最温柔的金牛座...
[c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