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黑夜瞳
我患病了。有报告指出,香港这都市中,平均每五个人有一个会患上情绪病。这些轻微的精神病,神经衰弱,抑郁症,焦虑症。我得很科学,很简单地说,我不过是那五分之一,命中率比上大学的机会高多了。我为什么就这样倒霉顶透,从来抽奖就连安慰奖也没福气摸上过,糟糕的事却一再光临。情况会是这样:我争破头也会上不了大学,但偶然在街上逛逛,迎面而来一个脸色与我同样阴沉可厌的人,没由来我们就会大打一顿,嘴里一边暴喝著:你虽无过犯,但面目可憎。几秒后已事过境迁,相顾著温情脉脉地微笑,毋用握手言和,只是若无其事,背道而驰。
又或者莫名对著公车上的某某相逢恨晚,同病相怜,牵动了灵魂最柔软脆弱的一角,动用上难得的温暖这样的形容词。一起谈论一下天气,政治,诗词歌赋,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谈得投入过度,大家均忘了让座给站在旁边的老弱伤残孕妇儿童。感动得再没言语了,就不顾牵强附会,吟上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该下车时,你发现他至为平庸不过,他发现你跟他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开开心心说上一句拜拜。拜拜。
五分之一,太泛滥了。足够形成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相遇时切口暗号可以是这样:你有没有病?答:你他妈才有。立刻相见欢,他乡遇故知,乐颠颠地携手而行,把病抛至九霄云外。知音何会难逢,难的是我争破头也上不了大学。
五分之一,太泛滥了。泛滥得我不好意思继续抑郁,只好亢奋过度般说三道四,指手划脚。患了病还要不好意思,我想这才是我的病。最初我意志消沉,高唱著痛并快乐著,加快脚步,与患病大军刷刷赤身上阵,快乐得不知瞬间永恒。我说不快乐也是快乐,伤痛是我的意愿。后来我不好意思了,於是就像从良般洗尽沿华,收眉敛目,相信勇气朴素诚实和善良。突如其来就会说我很快乐,彷佛我很快乐这句话是什么了不起的座右铭。我每天都在抵抗,远方有一群群的人投水死去,唯独我要浴水而生。绝望时就冷静地说,这是我自找的,活该,早该到我尝尝苦头了。像唯恐苦头还有人跟我争著吃。我想我的病就是这时开始的。
那时我还要以为自己开始痊愈了,因此得意洋洋,乐极忘形。
对这样的病我有充分的知识,起码装得像有充分的知识。J与我谈及她母亲,我专业地分析说她生活没重心没寄托,应该是得病了。我也说起我母亲,在我儿时她的性情暴躁,也是由於精神上的压抑。我亲爱的母亲,她实在不如意。而我错怪了你那么多年。学校社工找我,还有许多见鬼的辅导热线。J说你需要的,我晃著手指说是他们需要我辅导罢?需要我辅导他们再别向人做这些恶心的辅导了。如果患病的人会相信那些辅导,只能说明他们病情尚浅,很快将会欣欣向荣。
有些事情根本毫无办法,毫无指望,如果有一丁点办法或指望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为什么有些人总不明白呢。因此我难免会认为在这件事上别人作出的安慰都是弄虚作假,你能为我做什么。比我更痛苦就是对我唯一的安慰,那时我会很高兴的,我会作状来安慰你的。我们能玩过家家,我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照顾你,把我对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说得很慢很慢,咬字最为温柔,左手喂给你光明,右手塞给你希望,像个顶著光环的天使姐姐。你为什么不比我更加痛苦呢,我们原来可以痛苦得在世外逍遥快活的。
我抱歉我的用心险恶,但我不能因为这是不正确的而不继续心怀险恶,这是我的真正想法,如果我勉强自己不心怀险恶我就是不诚实。诚实是很好的美德,我不要舍弃它。它简单,纯净,便於偷懒。说实话从来不用动脑筋。所以我多么喜欢谎言和甜言蜜语,亲爱的,你把你的才华全耗在这上头了。我抱歉我对我的亲人,朋友,爱人都怀著恶意地揣测他们正在怀著恶意。但那完全无损你们仍是我的亲爱的,始终在反覆折腾的是我自己,我把你们从光明搬到黑暗,又从黑暗抱回光明。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跌跌撞撞,途中有时快乐,有时不。
生命是多么美好,可以有时快乐,有时不。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不知所措,我怀疑我们的痛苦不过是对生命过於美好的不知所措。你看,我又开始了,莫名奇妙就要赞扬生命,而且语出真心无比。如果生命会向我付宣传费我会更卖力的。武侠小说里魔教里有种神功,发功后功力会增强数倍,但末了就要大损元气。我现在站在这里,柔情无限,笑不露齿,捏著裙子还有那么点儿羞涩。我说我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你一刀砍来……咦,怎么她还笑得那么有劲头。多砍几刀多说……哇,还是这样耶。马上弃刀而逃。但等个十年罢,十年后我吃著我吃著饭,刚举高筷子要把碟上最后一块肉抢过来,就突然暴毙了。死因是身上几处来历不明的刀伤。这实在太好玩了。就是难为了想为我找出杀人凶手的人。
人迟钝是有好处的,痛感也如此迟钝,能在人前一派潇洒。这点让我高兴。
我该怎么办呢。久病床前无孝子,聪明点的病人,要么会装痊愈了,要么就赶快死去。我又不想死,又想别人知道我病了,这只能证明我不是一个聪明的病人。我坐在这里,安静地告诉你挣扎是如何地徒劳,引经据典,有条不乱。但一边我自己就在拼命地挣扎。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们相约去自杀,待你跳了下楼我会转身就走。所以你千万别知道我病了,就以为我们志同道合。我只喜欢和自己玩,但这必需建筑在有人邀请我一起玩这基础上的,你邀请我玩,我就拒绝,然后和自己玩得特别开心。平白无故我是不会和自己玩的,我绝不自闭。
我的中文老师在我的剪报习作上写评语,说我这个人尖酸刻薄,目空一切,还加上什么太有个性之类我讨厌的形容词。这让我委屈,我受不了我已自卑得要死还给人骂过於骄傲。我想事情是有由来的,中文老师不算是个讨厌的人,只是太墨守成规。学校里规定,每欠一次功课要记一个名,记了三个名得打电话给家长,五个得留堂,然后就是记缺点。一个功课一天不交记一个,两天不交记两个,一个星期就七个了。我已很久没交功课的习惯,中文还好点,数学则从没交过,交也只会是抄的,有什么意义呢。
但我的数学老师很好,我认为最好的老师。他稳重,适量地关心学生,有责任,深藏不露。他尊重我的选择,既然我已知道要承担学习不好的后果,他就默许我不交功课。他知道我孤僻,安排座位时总让一个与我比较能聊得来的同学坐我旁边。他是个好老师,长得也像老师,天生下来就是当老师的,一副老师命。不知怎么我这样说时感到有点可悲。无论如何,这辈子他会一直这样下去了,薪水福利也总算不错,能当上个中产,不到我这样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人来说可悲。我就是这毛病,大概看到了世界首富都要摇头叹息他前途一片灰暗。
但中文老师,她老记我名,死抓著不放,虽然我已劣迹斑斑,但记缺点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有一回,我与另一个同学的习作做少了两题,她要记我名,同学就拉我放学后与她
去讲讲道理。我去了,说不到两句就烦透了,她比我们还多话。我告诉她:你爱记就记罢,就跑了。她喊住我,很激动地说:再听我说一句,就一句罢。我说到此为止,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知道我态度不很好,但我有病,而且病了很久,我不想在放学后再在学校担误一秒,我要回家。我不要那么多废话。加上我的同学们都不喜欢我,说我“寸”,国语就是曳的意思。她写那样的评语毫不出奇。关于曳,我有话要说,尽管我实在不喜欢解释。但不喜欢解释得让人知道,如果别人不知道,那么就会以为你理亏得哑口无言。如果能让人人都知道我不喜欢解释,那么我就再不解释了。我要说上十句,我不喜欢解释。可惜这句话是在自我解释。
有一回上英语课,老师要我们全班分三组玩弱智比赛。英语老师是个极讨厌的女人,做人做得毫无底线,从不认真讲课,只想讨好学生。但学生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她。比赛是比赛谁把英文单词写在黑板上写得快,第一二组写得同样快,老师就难为了,她两边都不想得罪。不知哪来的灵感,她就喊我的名字,叫我说说看,哪组该赢。因为我是第三组,也因为她知道同学们不喜欢我,她能卑鄙无耻至此,我没站起来,只说这关我什么事。后来同学们说我曳时老把这件事作为例证,难道她们不觉得我是受害者。但我无所谓了,我终於快熬到毕业,上完最后一课时,我慢吞吞地走出学校,告诉身边的同学:你千万不要回头。
同学笑死了,说我说得像踏出监狱,还不能回头呢。我也笑死了,说回家得跨过火盆,用柚子叶洗澡,冲冲霉运。上课最后一日,有些人在哭,我搞不明白,哭什么呢,上完课放一天假,又要回来考试了,还得天天对著,惨过结婚。
我在最后一次剪报习作上第一次回应我的中文老师,附言是必需把回应的文字计算在功课的字数内。这剪报习作做得人太痛苦,对著每篇烂文章要写上一百五十字感想,难道老师不知道我眼红这些专栏作者的钱好赚么。我写,言多必失,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愚蠢,大部分时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看法。夸大别人眼中的刺,难道就能掩饰自己眼中的梁木。如果我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话是废话,我一定尽量使自己少发言,难道以叫嚷去痛骂正在叫嚷的人群么。一个万事挑剔的人,她一定十分自觉,因为不满意别人的同时,她会不满意自己。我只想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就这样,不发一言,该坠落的就坠落,该升天的就去升天。但我对剪报这习作积怨已久,它强逼我一定要说话,那我一定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口出恶言太难避免。并不是骄傲自满什么的。
我就这样告诉她的,不知道也不指望她会有什么回应,事实上明天考试我还要考中文。这几天来,我的话确实多了一点。我很想说话,又给我遇上李柱铭到美国参加听证会,正中下怀,正好给我气得吐血继而滔滔不绝。身边能跟我谈政治的只有我父亲,但他是个坚定的民主派信徒,我们父女只好为李柱铭吵架,我父亲说我们有一天可能会为此而打上一架。
政治实在是扯淡的东西,但我又老为这扯淡的东西激动得要死。我怎能向人解释我不是父亲所言的中了左毒,而是我认为根本没有真正的民主。像李柱铭这样的人,慷慨激昂,个人英雄主义,自我陶醉为世人皆醉我独醒。他这样一生为理念坚持不懈的人,要么很可怕,要么就太自我陶醉。他怎能确定自己坚持的是正确的,从不怀疑呢。从来没绝对的对与错,他却要人相信他的民主绝对正确。我怎能不怀疑这正确是经过是误导的。
我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不能说服任何人。我对父亲说我与你政见不同,但我好像从没遇上过与我政见相同的人。我能把一句话握著拳头重覆上一万次,误以为重覆就是力量。
无论如何,只要大家还活著就好,而且都活得那么认真。我甚至认真得睡觉也在咬牙切齿,有什么不好呢。是的,可以如此活下去。
3月7日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