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读过马尔克斯的许多小说(摘自译林2009.4)

当你读过马尔克斯的许多小说

(俄罗斯)谢尔盖•安德烈耶夫 著
王加兴 译

  早晨6点,他乘坐一辆公务车去机场,以便能赶上开往莫斯科的飞机。在首都度过了特别忙碌的一天之后,他就搭乘22点10分的航班返回圣彼得堡,夜里12点又跨进了自己的家门。

  妻子给他开了门,她身穿一件黑色睡袍。这件睡袍是他从中国给她带回来的,薄真丝质地,背上绣有金龙图案,与她那浅色的披肩长发和灰色的眼睛倒是十分相称。
  
  他吻过妻子,把公文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脱下大衣,蹬掉鞋子,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微笑一下,就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在莫斯科他连午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一连跑了好几个部委,所以这会儿饥肠辘辘,不过他更想洗个淋浴。每次与首都的同僚们打过交道,就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身上和脸上被黏上了什么。此外,在莫斯科的街道上,人们的脸上分明写着“不要—过来—我—是—凶狗”,或者至少说,他们对一切—只要不是摆放在橱窗里的商品,都极为冷漠。那里的人相互之间缺乏关爱。

  他脱掉夹克,解开领带,正要换衣服,这时妻子走进房间。她手里拿了本书,显然准备要跟他说些什么。

  “你知道吗,今天我读完了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连珠炮似的说着,想让他多少能听进去一点,“书里只有一点我不大相信。一个男人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可他只是在他们两人的大好时光实际上已成为过去的时候,才博得她的青睐。难道在年迈的老人之间还可能发生照我看来只属于青春韶华的那一切吗?你记得吗,小说中有段情节,说的是为了让她适应新的关系,他就不断地给她写信,在这些信中……”

  妻子在不停地说着,而他坐在椅子上,完全是一副呆滞的神情,领带松开着,汗湿的衬衫贴在身上,他知道,她已经很久未能跟他——她称为丈夫的这个人好好交流一下了。其实也不光是今天。妻子差不多有一整年都没有见到他了,他总是在深更半夜,拖着像今天这样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而且倒头就睡,甚至都顾不上吃一口她给他准备好的晚饭。而她在做晚饭的时候,心里期盼着,哪怕在饭桌上他们能说上几句话也好。有时,尽管很难得,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但大部分时间却没有做到。赶上星期六,那就得好好睡上一觉,把这一周缺的觉给补回来,而星期日通常要准备星期一一上班就需要的文件,在他的司里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在这里工作,正如他所戏言的那样,需要高强度的智力劳动,而他则是唯一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的人。

  当初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在仕途上做到副州长的位置,然后被提拔到莫斯科任职。现在他还不到45岁,娶上了这位可爱的30岁的女子——她带有一个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儿,一切似乎都顺顺当当。如果不把最近一年他们几乎没有谈论日常生活以外的某个话题包括在内。

  她的职业是教师,在大学里教授历史,在紧跟政治局势而随意变动课程的转型时期,她的生活遇到了诸多麻烦。就在这当口,她正好开始和他接近起来,他们一聊就是很长时间,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当然也谈到了文学,结果就触及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内心渴求。这样的交谈不免产生出一种亲近感——进而发展为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爱情,他们能懂得这种感情的分量,毕竟有过足够多的体验。他们彼此都非常珍惜对方,然而最近一年(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的生活出现了问题。而责任就在他本人。

  他坐在那儿,一边听着妻子兴致勃勃地谈论马尔克斯的小说,一边频频点头,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别的他再也无力做到。不过,至于他是如何评价《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这一点对她而言也许完全无关紧要,因为最重要的并不是发生在此地,这个房间里,而是发生在他妻子的心房。她的内心以充满激情的独白方式释放着自身的各种情感,初看起来她谈的是文学,实际上是为了验证:到底是这一切会引起期待已久的共鸣,还是丈夫会打断她那滔滔不绝的话语——这些话除了可以帮她摆脱日积月累的等待的痛苦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而接下来要么彻底放弃曾经使他俩互生情愫的那个话题,要么继续盼望下去。一如每个女人都指望还会建立起正常的生活。

  对所有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他用同情的目光凝视着妻子那双疑惑而痛苦的眼睛。她讲着《家长的没落》和中篇小说《没人给上校写信》,并把它们与拉丁美洲作家的其他小说进行比较——他努力克服困顿,听清了马利奥•巴尔加斯•略萨、卡尔洛斯•富恩特斯、何塞•罗亚•巴斯托斯等人的名字,而其他作家的作品,说来惭愧,他没有读过。他望着她,深知自己毕竟是幸福的,因为他当初遇见的那个浅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子——这会儿,不管说的是什么,一心想探询的是当初使他们互生爱意的那个崇高话题,想知道的是,他还像从前一样相信那些真理吗,抑或崇高之神已不再眷顾他们了。不再眷顾他们,那就是说,也不再眷顾她了,因为妻子的角色在这种情况下就等同于女仆的角色,并且还要时不时地提供一下性服务。

  所有这些他都是明白的,所以当妻子提起小说《百年孤独》中的一个情节时,他回答说:是的,这几页在全书中最为抢眼。起义部队的上校——在经历了多年的内战之后,利用短期休战回到家乡——和自己的家人围坐在桌旁,他的母亲乌苏拉问他:“你总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吧……”

  小说里就是这么写的。他们两个人:妻子和他本人——清楚地记得那个情节,也还记得上校说的那句话:“对不起,母亲,是战争毁了一切。”伟大的文学又重新进入了他们的家和他们的生活,使他们想起,他们在彼此心目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他们的心灵是从何处汲取力量的。

  妻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拔腿跑向厨房,炉子上热着晚饭——已热过不止一遍,当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就连好像烧什么都不会糊的不粘锅里的肉都焦掉了。从厨房里散发出一股呛鼻的焦烟味,丈夫心里寻思道:虽然没能及时吃上晚饭,但与刚才的那番谈话相比,这根本就微不足道。

  他心存感激地望了望被妻子丢在沙发上的马尔克斯的那本小说,便开始换起衣服——在经历了一整年不为他所知的潜在险情之后,他重新感到自己是一个十分幸福的人。